第38章 不要怕 二月的锅盖梁,风吹得山墙哆哆作响,到处尘土飞扬,让人心如灰土,烦躁不安。这里是安宁河流域著名的风口,风顺着安宁河谷,从下游一路吹来,洗劫德昌,吹干河西,吹痛马道,吹翻锅盖梁,最后风声抵达冕宁,风声萧萧。当年修成昆的人仿照那句著名的“下关风,上关花,下关风吹上关花;苍山雪,洱海月,洱海月照苍山雪”的楹联,也写成了一对对子:金江的太阳,马道的风,普雄下雨像过冬。
天堂有没有风?如果有风,是日丽风和,还是风沙狂作?如果天堂没有风,那是不是因为那里所有的风都吹到地上、吹给了西昌了呢?
当初七的晚上,阿侯诗薇把装了钱的这个行李包交给我的时候,风声刚刚起来。我坐在副驾,从阿侯诗薇手里接过沉重的行李包时,我格外安静,但却没有说一句谢谢的话。接过钱,我手心里捏出了一把汗。
那时刚好是大年初七的晚上八点钟,她那天是自己开车到镇上场口来的,到的时候她很平静地给我打了一个电话。我匆匆跑去,她先示意我上车,当我上了车,她把车窗摇了起来。她做这一切的时候缜密、周到。毕竟,这都是救命的钱。虽然是过年,但世道并不太平。
我是看着她从车椅子底下把包拎出来,然后把包拉开,我看到里面一沓沓互相偎依在一起的红色纸币,她说你清点一下。
我把她的手压住,把拉链重新拉上,我说:“阿侯诗薇,钱的事就这样。现在我想跟你聊一会儿,你还有时间吗?”
她感到有些愕然,看了看表,点点头。
我说:“我好久没找人说话了,我找不到人说这些话,你能理解我吗?”
她理了理头发,说:“当然!”
我就把沙马如何给我奶守灵,阿史如何烧了我家草棚,沙马怎么怀上孩子,我们去沙马寨的整个过程给她详细讲了一遍,讲完,我吐了一口气,头重重地往后仰,倒在车椅上。顿时感觉到如释重负。
阿侯诗薇沉默不语,眼睛盯着车上的屏幕发呆。又隔了一会儿,她长叹一声,我看到有两滴清透的泪珠滚落下来。直到她重新打燃引擎,她似乎才回过神来,说:“如果换成我,你会来赎我吗?”
说完,把我放下,车子启动前她伸出头来给我说:“回来了让我见见你们!”然后摇上玻璃,开车走了。
我第二次去沙马家时,已经是铁了心:沙马子人不回我不回。
初八我要出门,我妈早早地也穿好衣服,背了个打猪草的背篼要跟我一起去。我妈说,这回老娘要亲自登门拜访,不是为了她家,是为了她肚子里我们家的骨肉。
我妈曾经跑过火车做过生意,她这只竹背篼能把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装进去。那时她曾经南下渡口、米易、德昌糖厂,背来米易的时蔬,赚了差价再把德昌便宜的废旧钢铁一背篼一背篼背到渡口(攀枝花)去贩卖。
我记得那时我还在读初中,正是我妈这一背篼一背篼供我把初中和高中念完的,可惜,我直到今天才懂得感恩。
我妈先找了一个袋子从米柜舀了十多斤大米放在背篼底下,然后再把那包钱找了一个烂尼龙口袋包好,包好了左看右看直到看不出什么这才放在背篼里。背篼上面还搁了一包米花糖、两瓶酒、一只板鸭,背篼空隙处塞了一条腊肉,那肉上和鸭子上照例封了红纸。
我妈不让我背,当她把背篼背起来的时候,掂了掂分量,看起来就跟正月里走亲戚、送人亲的任何一个乡下人一样了。
一路平安。车上走亲戚串人户的汉人、彝人都还不少,过了半夜,当我们打算在上次那个小站下车的时候,不知从哪里拥来一大群彝人,也都跟着要下车。
此时才凌晨四点多,我们下了,那群彝人也下了,我妈给我使了个眼色,意思是让他们先走,我懂得起,于是就故意在站台上坐下来。但坐下来去看那群彝人也都跟着坐下来,离我们不远不近的,我装作等人,偶尔去看他们,发现他们中间也有几个在打望我们。
我和我妈背着那三十万,昼夜不敢息,生怕露财。此时行程过半,平安了一路难道被盯上了?我心下一苦,又一紧,就给我妈说,到候车室旁去吧,我们等天亮再走!于是我妈就背着那个背篼跟我往候车室走,到了候车室,我看那群人没有跟过来,心下稍微缓过来,这才去车站上买了两桶泡面,倒了开水,和我妈一蹲一坐在站台上一边吃一边等天亮。
吃面的时候,我看那群彝人也都围坐在地上喝酒吃东西,心这才完全放下来,于是谋划着怎么走。
去沙马寨的路,上次我是走过的。从沙马寨走到这个小站还有近两百公里,这路前一段几公里的沥青路面尚有公交车拉人,再往后一转弯只有一段土路仅供拖拉机能开走,再走上半天,路越来越窄,眼前就是一片河坝和山谷,顺着山谷翻山越岭,都还有大半天的路程。如果不搭车,怕是一时半时到不了。然而今天背着救命的钱,一般人的车又不敢搭,要是人生地不熟地被抢了财物,害了人命,耽误了救沙马子,那才是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了。
我正想着,仰头看看天,天已经麻麻亮。春天的气息挡不住的来了,东边鱼肚白,车站上杨柳树开始在孕育着发芽。等我从铁轨上把眼睛移过来的时候,在不经意间与不远处一个彝族小男孩的双眼相遇了,我惊出一身冷汗,忘记了刚才确实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我的脊背。我又看了看周围,确定没有别人,那小孩还是看着我,我以为他饿了,或者想从我这要钱,想着想着慢慢走过去,他那双眼睛慢慢放低视线,最后移到了地上。
我主动塞给他十块钱说:“阿依你走开!”
他看着地上,不要我的钱,隔了一会儿,才微微抬起头来,开口说话:“你是姐夫?西昌来的?”我一惊,把这小孩上下打量一番,这个十二三岁的黑皮肤小男孩,神神秘秘地伸一只手在我面前,我点了点头,他自己又说了一句什么来着,然后便带我们走出车站去。
那小男孩始终与我保持了两米远,我和我妈一走出车站,我就后悔了,因为我看到就在我们出站门的时候,刚刚那群彝人也跟着我们出来了。我在人群中跟着他的背影突左突右,不一会儿便走到了上次阿史塞我上车的地方,远远地看去,这是一个街角,几幢低矮破败的灰色建筑分了两条路,那路的远处隐约是土红色的山峦。
这街上原来停了几十辆火三轮,见到我们来,便都苍蝇似的聚过来,但小孩子都挥手让他们走开。那群彝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在了,我吐口气,把我妈的背篼要过来背在自己背上。
小男孩似乎要等什么,但一直没有出现,小男孩就有点焦急了,两个眉头拧得老高。太阳离山已有一扁担高的样子了。又过了一会儿,来了一辆非常破旧的面包车,按了两声喇叭,那小男孩这才咧开嘴笑笑,给我扬了扬头,我和我妈坐上去,小男孩接了来人的车钥匙,自己跳进驾驶室,对我一笑,车便开了。
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,但车开走,又不觉得有什么。我先让我妈坐着好好打个盹,我妈慢慢就开始打起盹来。车上上下下的颠簸,让我觉得这车一直在绕着这个巴掌大的小镇转圈。那小男孩似乎机灵得很,直到绕了几圈,确定没人跟踪,这才一脚油门,车便狂嘶着,狂奔而去。
我似乎也已经睡过去了,等醒来,揉了揉眼睛,才发现车还在开,路两侧都是丈高的苇草,又密又深,山坡上一眼望去尽是浓密的松树,太阳在山的另一面,让我觉得有些森冷,也觉得很陌生,显然,并不是我上次走的路。
又行了半个小时,我终于忍不住了,我问小男孩:“这条路去哪儿?”
小男孩聚精会神地开车,随口答道:“沙马寨。”
我说:“是这样走的吗?”
他不假思索地说:“是。”
我虽有疑问,但从头到尾也没看出什么破绽,估计上次我走的是小路,何况这小男孩不像精明的大人,应该还是靠得住的,车翻过山去,下坡快到半山腰的时候,他把车嘣的一声刹死,自己先下来,向着山下高喊了一声,然后就在路边尿尿,又过了半天,从山坡下爬上来个老彝人,用彝语叽里咕噜了几句。我下车来抽烟,举目四望,一片崇山峻岭中早消失了来时的小镇。